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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前言:当意志与命运逆行,你一生的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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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大雁塔始终是长安城最讨人喜欢的名胜,特别是春天。春风渐暖,行道两旁的槐树返青,在蓬蓬绿色里,桃花、辛夷,次第开放,连风也被染上花香。进士科考试凑在初春二月放榜,在跃跃欲试的春华中,功成名就的得意也翻倍。

    白居易二十八岁那年,终于迎来这样一个春天。他满心想着从此在长安城里做个受人尊敬的大官,为朝廷出力,并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。武则天神龙年间开始,新进士在杏园宴会之后,都要去慈恩寺中大雁塔下题名。白居易也不例外。他的好友元稹也许曾提示他,四十八年前,他们共同喜欢的那个穷困潦倒、不甚出名的诗人杜甫也曾经登塔作诗。

    也许并没有。这座城市里迎送过太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,数不胜数。他们都曾经满怀希望,来到这个国家最繁华的都市,相信会在这非富即贵的城市里一览众山小。那时候他们都年轻,都拥有卓绝的诗才,光明的未来仿佛触手可及。

    年轻的杜甫跳着脚在小酒馆赌博,他对自己的才华太有信心,从没想过往后岁月的大雨里他会病在启夏门边的破屋中,积水成塘。天宝十五载(756年)的夏天,王维依然像往常一样进宫早朝,并不知道自己很快将会成为安史之乱里的一名俘虏。李白得意地写诗描述他在玄宗的宫殿里坐有象牙席,宴有黄金盘的恩宠,错愕万分地,他很快被皇帝放弃。

    命运最叛逆,从不轻易满足人的心意。这几乎是这本书里所有故事的核心。

    得意的李隆基自以为心想事成,江山与爱情尽在掌握。太子被自己的铁腕手段吓得甚至不敢大声说话。他不知道的是,当他沉浸在华清池水雾迷蒙的霓裳羽衣曲中时,渔阳战鼓正动地而来。这是公元756年夏天,城市在细雨中倾倒。在这场始料未及的安史之乱中,他的儿子抓住机会,谋划着对老父亲二十年压迫的报复。

    渔阳战鼓传至华清宫的那几天,一个在长安蹉跎十年的倒霉诗人正越过骊山,他新得了八品官位,要把寄居异地的妻子儿女接到长安来住。黑夜里,当他把冻僵的手指揣进怀里,在山顶的北风中分辨出华清宫的乐曲声时,他不知道,他的小儿子没有等到他回家已经饿死了。他也不知道,这一次离开长安,就是他与这座记忆里繁华富足的城市的永别。当他再次回来,它已经同这个国家的尊严一道被摧毁。但是,在这之后无尽的漂泊里,他总费尽心力想要回到这座对他并不友好的城市,这是他的责任。这是杜甫的“长安奥德赛”。

    杜甫在安史之乱中被安禄山的军队抓回长安。他实在太不重要了,甚至可以在城里四处走动。不同的是,他敬仰的诗人王维已经被反绑双手,刀鞘捣嘴,从长安押解到洛阳。战争刚开始时,王维像许多老实的朝官一样信赖他们的皇帝,在长安城里大家族纷纷举家南迁时选择留在城里。天宝十五载(756年)六月十三日,他像往常一样进宫早朝,当宫门打开,只有一地狼藉。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抛弃了。这是王维“天之骄子的陨落”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被押进牢房关着的,还有李白。他被远远地关在浔阳,罪名是“从贼”。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疯子,但他不在乎。他想做官,想飞黄腾达,想要黄金盘子、碧玉酒杯。但是与身世清白、家族显赫的小朋友杜甫不同,他甚至没有参加考试的资格。所以,只有“佯狂”,只有铤而走险。这是李白“赌徒”的故事。

    后来人总爱叫李白“李翰林”。翰林学士象征着文采、皇帝的信任、与政治中心的亲近。李白曾经做过翰林待诏。贞元年间,监修国史的宰相韦执谊在翰林院的材料里发现,“翰林学士”与“翰林待诏”有天壤之别。不过,此时他还没心情理会这细微的差别,他年轻的同事柳宗元和刘禹锡,背靠着皇帝的支持,拥有风光无限的权力。贞元二十一年(805年),他们将发动一场变革。他们想除去安史之乱后国家的弊病,成为这个时代的英雄。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,已经聚集起不满、嫉妒和报复。这是柳宗元与刘禹锡“诗人的旅途”。

    柳宗元、刘禹锡及积极支持永贞革新的朝官被流放,偌大的朝堂一下子空了出来,机会落在了白居易与元稹的头上。风水轮流转,现在,由他们来承受嫉妒与报复,但白居易想不到的是,报复的方向,是家庭里一桩谁也不愿意提起的隐私。这是“去他的《长恨歌》”的故事。

    白居易晚年住在洛阳,拿工资,不干活,他对国家的责任感消磨成对大宅子、漂亮姑娘和替自己编文集的强烈兴趣。当然,他还热情地吹捧后辈诗人。老朋友令狐楚第一次把自己的幕僚李商隐介绍给白居易,一把年纪的白居易对面前十七岁的天才惊为天人,连连说“我来生给你做儿子”。李商隐后来生了一个儿子,小名取作“白老”。那时候,李商隐有文坛领袖的提携,还有一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——令狐绹(táo)。他满以为他们的友谊可以延续前世今生,超越时间。没想到,一生太长,已够变卦许多次。这是李商隐与令狐绹“最后时过境迁,再回想谁的脸”。

    李商隐一次次徒劳无功地去长安参加进士科考试的同时,没有获得通行许可的日本请益僧圆仁偷偷留在了中国。一次又一次被拒绝不能动摇他在大唐求法巡礼的决心。当他终于进入长安城时,交了好运:左街功德使仇士良是虔诚的佛教徒,他管理长安县一切寺院,也拥有控制皇帝与朝廷的权力。在他的庇佑下,圆仁万事顺意。但他不知道,新近登基的武宗皇帝与他的宰相李德裕正在酝酿一件大事,不仅要杀了仇士良,还要把佛教徒与寺院毁灭。这是“圆仁的最后旅行”。

    唐代是后世最愿意提起的时代:最繁华,最骄傲,最有包容与进取心。但这本书里的故事,大多发生在繁华之后:安史之乱带给这个国家毁灭性的打击,但在这场战乱之后,这个朝代依然延续了一百四十多年。与我们的常识相反,最伟大的唐代诗人们,我们最熟悉的那些名字,其实大多出现在这个并不常常被提起的、日渐熄灭的“唐朝”。在这里,盛唐饱满多汁的自信渐渐干瘪下去,酿出一点儿苦涩。

    国家不幸诗家幸,赋到沧桑句便工。

    诗句曾经是他们用来炫耀才华、交换功名,铺展开自己人生地位与财富的筹码。在时代的悬崖上,诗句与文章,找到它更有价值的位置:它拥抱人心的无助,叩问命运的规则,向渐渐驶离的历史丢出最后求生的绳索。

    在这些故事里,我们跟随史籍与传说各不相同的叙述角度,试图回到微妙不同的历史现场。但是,在每一个关键的岔道口,总能找到截然不同的叙述,每一种都振振有词,仿佛抓住你手掌的手相占卜者。我也只能在这些迷茫的分岔点选择相信某种叙述,跟随它走下去。幸运的是,诗人们慎重流传下诗集与文集,如同篇幅巨大绵长、喋喋不休的独白,穿过时间迷雾重重的遮蔽,邀请我们进入某个瞬间他们动荡的内心。

    意在被铭记的,都在被忘记——古老的城市被时间和战争摧毁,成为平原上一座土丘。宫殿倾颓,纪念碑摧毁,盛名与功绩都化为尘埃。但诗句流传,如同一个奇迹,带着千年前日常生活的艰辛,和诗人的一部分灵魂。

    哪怕它屡屡成为考试的题目、比赛的内容,诗歌从来不是任何时代的必需品,在我们的时代更不例外。但因为这一部分陌生人交付陌生人的灵魂,在少数人那里,它将永远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