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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34章 皇城之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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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卢媛年方豆蔻,并未赶上卢太后在世时,荣国公府八面威风的大好辰光,但做为荣国公嫡系最小的孙女,并没有妨碍她自一出生,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地位,这女孩不知人间愁苦到何地步?如今虽也听说了长安沦陷,蛮狄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,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,以为论是如何天下大乱,做为显望高门,仍然享有荣华富贵,不受侵犯的特权。

    她是一房独女,上头有三位兄长,与她年龄最最接近的堂姐,两年前也嫁了人,她的母亲怕她孤独,便嘱令族中女孩儿常入国公府陪伴,卢小娘子便是其中一位。

    虽为同姓宗亲,姐妹两的处境却无异天渊,卢小娘子其实要比卢媛先出生一个时辰,序齿当在卢媛之前,但卢媛却坚持要将卢小娘子称为“阿妹”,卢小娘子也只好称她“阿姐”,过常交往,卢小娘子当然处处迁就时时奉迎,故而争取得卢媛几分友爱,甚至“不惜伤神”,为卢小娘子想到两字作为昵称,以“苾苾”唤谓。

    卢小娘子的闺名逐渐被人忘却,就连卢媛之母往常也以“卢苾”称呼。

    她有事相求,卢媛也一口答允,不过翻看卢苾打算送去西市的绣品,拧着修画得格外秀气的一双眉头:“这针线还不如我身边几个奴婢精巧,怎么拿去铺子里也能卖个好价钱?”

    卢苾面上一红,也只好低声下气:“粗笨之物,自然不入阿姐青眼,西市不少小绣坊,货品多贩予小户人家,寄卖自然也不得好价钱,总归能帮衬日常开销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早说你,哪犯得上这般劳作,看看你身上穿着,倒还比不上我左右婢女,连我都觉寒碜,有心接济你吧,你总与我客套。”卢媛嘀咕道。

    卢苾又只好陪笑:“寻常已经受了世母、阿姐不少接济,虽知世母、阿姐不在意,可终归不能过于厚颜。”

    卢媛哪能体会她的心境,也从没想过要去体会,撇了撇嘴角:“苾苾就这点,太过倔强了。”因提起衣着,卢媛却来了兴头:“看着姜三姐就快过生辰,她早说过世母为她备了件霓珍绣,我虽也有,却是去年所制旧衣,岂不是压不过她风头去?再怎么,也得有条新样帔帛,东市原有一家霓珍绣代售,只城里一乱,那商贾竟避走洛阳,听闻西市还有一家,莫不咱们一起去逛逛。”

    卢媛所说这位姜三姐,是她大伯母的侄女,因着及笄,想来长安结亲,旧岁时便被姜氏接来了长安,怎料到时局忽而动乱,婚事自然就耽搁下来,也没有来得及被家人接返,眼下还住在荣国公府。

    卢媛性情骄矝,那姜三娘又自恃有姑母撑腰,并不肯迁就,两人寻常便有口舌之争,闺阁女孩,寻常也只在衣裳装扮上争强好胜,卢媛听说为姜三娘生辰,姜氏早早为她订制了一套霓珍绣的襦裙,心里一直计较,更兼这些时候兵荒马乱,她不得不憋在府里未曾外出,早觉得不耐,今日听卢苾的请求,蠢蠢欲动,便想借这由头出门,往西市逛上一逛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荣国夫人已经过世,正是长媳姜氏当家,听说卢媛要出门,立即反对,便惹恼了卢媛之母孙氏。  孙氏与姜氏门第相当,但因孙氏有个姐姐,嫁入京兆崔,虽京兆崔自仁宗帝时便韬光养晦,到底一度为长安显望之首,孙氏因有这门姻亲,自恃比姜氏更加威风,并不服长嫂掌家,妯娌之间也常有争执,故而这回便怂恿丈夫卢诔去找荣国公评理:“突厥汗王虽说攻占了长安,妾身听简儿说起,汗王仍然看重长安诸家显贵,就算那时,屠杀外郭/平民,内郭不也相安无事?媛儿不过是想去西市逛玩,长嫂便借兵荒马乱驳责,哪里至于,分明是长嫂有意刁难咱们。”

    卢诔是荣国公最小的嫡子,最受荣国夫人溺爱,也是个争强好胜的脾气,果然听信了怂恿,真一状告到荣国公面前。

    荣国公这个大家长,虽说屡受韦太后的政权打击,嚣张跋扈的脾气却并没有因而收敛,再者他也的确不认为现今这局势有什么了不得,想着上回突厥汗王诏见诸贵,那样礼贤下士,足见对大周仍存忌惮,更兼他对卢媛也自来溺爱,并不愿意孙女受这委屈,大手一挥:“姜氏的确小家子气,咱们什么门第,哪里需要这般畏缩小心,媛儿想去西市,多让护卫跟随就是,还怕有人不长眼上前冒犯?”

    荣国公发话,姜氏也无可奈何,只好安排下去。

    卢媛要出门,孙氏却走不开,只让长子、长媳陪同女儿,这事本因卢苾而起,她当然也只好陪随,浩浩荡荡一行摆开架势,郎君、护卫骑马,女眷、闺秀乘车,后头还跟着仆从、奴婢,从腾业坊出发,居然横穿东横大街。

    长安城自明德门起,至承天门终,南北通向一条阔道,名为朱雀大街,也就是俗称的天街御道,而在皇城朱雀门外,有一条东西两向的横街,连接金光门与春明门,周制,称金光横街、春明横街,俗称东横大街、西横大街。

    东市与西市正是毗邻两街以南,腾业坊却邻两街以北,京兆卢这一行人走东横大街看似一条捷径,并不值得奇异。

    然而皇城正门,却正是位于两街中部,邻北而开。

    虽说因为大明宫的修建,太极宫已经成为空置,但这并不代表着皇城也一并弃置,更不代表朱雀门外这条重要的街道可任由民众车马穿行,事实上除非上元节解禁,朱雀门前,并不允许车马行人经行。

    不过当阿史那奇桑攻入长安城,旧的礼律已经废止,而新的礼律还没有完善,蛮狄兵勇既能在春明、金光横街上,在朱雀门前穿行设禁,卢媛的兄长卢铿,认为旧法理所当然的也不能约束周臣。

    而事实上,禁守两街的蛮狄兵勇也的确弄不清楚大周朝廷繁琐的禁行制度,他们遵守的,不过是阿史那奇桑的令牌,若无令牌,外郭之民不能通往内郭,西城之民也不能通往东城,京兆卢却有令牌,他们除了出城会受限制以外,在长安城中,六街之间,可以随便经行。

    卢铿还从未享受过上元节之外,骑着高头大马经过朱雀门的威风八面,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,一度痛恨韦氏政权,此时此刻,毫无身为俘虏的自觉,甚至因为能够逾越旧时政权的礼法,而沾沾自喜。

    男子尚且如此,女眷们就更没有危机感,比如卢媛,拉着卢苾共坐车中,尚且不无好奇又威风八面观望着街上的蛮狄巡卫,评点着这些蛮勇,果然不如大周那些从勋贵之家择选的宫卫俊朗。

    她倒是感知到了蛮勇们那放肆垂涎的目光,杏眼一瞪回应过去,高傲地抬着下巴:“猖狂无礼!”

    卢苾没有这样的优越感,紧张得手心里全是冷汗,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请求。

    那些显明不怀好意的打量,让她如坐针毡,虽然其实她并不知道朱雀大街相隔,西城的女子们这些时日以来的心惊胆颤,恍若在地狱里煎熬,随时会有灭顶之灾。

    此时是夏季。

    贵妇贵女出行,大多乘坐垂幄车,也就是说车與四面并无挡壁,或垂纱帷,或挡竹幔,而且多为半垂,不仅车上之人能够观景无礙,车下之人也能一目了然乘车者身形眉目。

    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,让卢苾忧心忡忡,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化身为猎物,而四周群狼环伺。

    一行人在经过平康坊时,启夏直街与春明横街相交的十字路口,受到了些微阻碍,不过当卢铿趾高气扬出示令牌后,驻防设禁的蛮勇并没有阻止,车與又再向前行进,但卢苾依然没有摆脱那如芒在刺的感觉,她听不进卢媛的喋喋不休,微向身后回望,赫然只见好几个蛮勇,狞笑着骑马跟在后头,她与他们的目光稍稍一触,恍若一盆冰水当头浇下,卢苾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。

    通化横街与春明横街,包括金光横街,都是吐蕃部将负责禁防。

    就在昨日,他们的领将单增阿旺才当街殴打了一名大周贵族,对吐蕃兵勇而言,无疑极大鼓舞,他们以为突厥汗王已经默许汗国将士的特权,这在他们看来,也是理所当然的事。

    但他们鲜少见到周国所谓的贵妇贵女,因为绝大多数高门女眷都被送往洛阳避难,京兆尹的妻子刘氏虽然时常抛头露面,不过他们暂且不敢冒犯,也只能暗暗垂涎,可今日忽然却见这么多盛装打扮的女子,莫说翠幄车里的两个少女就像鲜花一般,就连跟在车后的婢女都是发佩珠钗,身穿罗裙,眉目如画。

    这些蛮勇眼冒绿光,心想劫财劫色一举双得,他们定然不会放过这行送上门来的猎物。

    洋洋自得威风八面的卢铿刚刚经过皇城,行至布政坊与延寿坊之间,眼看西市在望,却被狞笑着的一个队首挡住了去路,他大怒,高举着奇桑的令牌,却还不及喝斥出声,肩上便狠狠挨了一鞭子,他从鞍上摔倒,听见长刀出鞘的声音,听见自己的妻子在惊叫,听见妹妹在斥骂,奴婢们的哭喊。

    身边倒下一人,胸口已被洞穿,血液喷溅,正是他的长随。

    “夫郎,救我!”

    他一回头,只见妻子被拖下车来,推倒路旁,衣裳被撕裂。

    卢铿睚眦欲裂,可他不过刚刚伸手去摸腰上的佩剑,就被一刀砍下了手腕!

    剧痛与愤怒一齐袭击着他,而他的眼前再度掠起三尺血雾。

    这也是他最后的意识。